
運河之于我,熟悉又陌生。我在素有江北水城之稱的聊城長大,童年記憶里,運河雖已落寞,但因運河上的閘口橋而得名的閘口一帶,卻延續(xù)著昔日經(jīng)濟貿(mào)易的繁華,那里有琳瑯滿目的好吃的、好玩的,孩子們也總是央求著大人去那里。
運河之于我,又是陌生的。很長一段時間,大運河黃河以北河段水資源嚴重短缺,缺水成為運河復(fù)航的最大阻礙。近日熱播的電視劇《北上》讓千年運河“流”進了熒屏。盡管它只是擇取了江蘇與北京兩地作為主要敘事地,但這條真實貫通南北的河流是一條無形的經(jīng)脈,牽動著無數(shù)運河人家“溯流而上”的心。
少了民族秘史的厚重 多了運河人家的溫情
該劇在播出過程中一直伴隨著與原著出入較大的爭論。巴爾扎克說:“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睙o論是以渭河平原五十年變遷為軸的《白鹿原》,還是通過杭州茶葉世家的六代浮沉將茶文化與中國近代史相勾連的《茶人三部曲》,抑或是真實反映上山下鄉(xiāng)、知青返城、出國熱、下海潮、國企改革的《人世間》——縱觀茅盾文學(xué)獎的獲獎作品,其文化品格從整體上展現(xiàn)出對宏闊民族歷史的對話與自省姿態(tài)。
徐則臣的茅盾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北上》也是如此,寫一條河流,更寫一個民族的秘史。小說以意大利人小波羅找尋弟弟馬福德為線索,勾連起戊戌變法、義和團運動、八國聯(lián)軍侵華、抗日戰(zhàn)爭等歷史事件。然而茅盾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的電視劇改編,其難點也正在于此。作為大眾藝術(shù)的電視劇在對歷史縱深感的表現(xiàn)上,既需要辯證反映具體歷史事件的歷史貢獻與歷史局限,也要平衡藝術(shù)性與商業(yè)性的關(guān)系。電視劇《北上》索性大幅壓縮了小說中的歷史明線,將其草蛇灰線般隱藏于花街運河人家對祖輩與自我身份的確認中。
電視劇開篇,小波羅坐在城門前吊籃里的黑白膠片影像,與結(jié)尾處通過口述歷史方式展現(xiàn)小波羅一生的黑白膠片影像形成閉環(huán),小波羅死前留給同行人的禮物也成為花街運河人家認祖歸宗的有力依據(jù)。小波羅沒能找到弟弟馬福德,小波羅朋友的后人卻在命運的安排下找到了馬福德的后人,一對生前再沒有相見的兄弟,以這樣的方式再次成為一家人。這樣的歷史線索改編,更多傾向于家庭倫理敘事,具有一定的宿命感,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民族秘史的厚重感。電視劇《北上》影像敘事的主體部分是以“花街六子”的90后視角,講述了他們從兒童成長至青年、離開運河北漂創(chuàng)業(yè),最后重返家鄉(xiāng)的故事。
少了舊日的風(fēng)土人情 多了今日的情義考驗
茅盾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不僅在宏闊的民族歷史書寫方面頗有建樹,在地域文化方面也多有較為深入的表達。表現(xiàn)關(guān)中文化的《白鹿原》、滬上文化的《長恨歌》、北京文化的《鐘鼓樓》等都給一代代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且在改編的電視劇中得到了較大程度的保留。
具體到小說《北上》對地域文化的表現(xiàn),則具有一定的“流動感”。正所謂“千里不同風(fēng),百里不同俗”,原著中小波羅一行人從無錫、常州、鎮(zhèn)江、揚州、淮安,到濟寧、天津,沿途走進煙花柳巷、寺廟教堂、船閘人家、官府縣衙,不同地界上的人文風(fēng)情生動可感。但是如果遵照原著,這樣浩繁的轉(zhuǎn)場不僅投入巨大,也容易迷失在類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方向中。電視劇《北上》重點聚焦江蘇地域文化,展現(xiàn)了長魚面、油墩子、松鼠鱖魚等飲食習(xí)俗與昆曲、評彈、竹雕等非遺民俗。
茅盾文學(xué)獎的獲獎作品往往不滿足于書寫眼前的歡愉,還常將美與善蘊藏在字里行間,《平凡的世界》《人世間》等無不如是。小說《北上》中,歷史敘事線里盡管北上之行兇多吉少,但謝平遙等人卻始終沒有離開小波羅,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誠信使然,也是內(nèi)心善良的選擇;當代敘事線里,狹小的船民圈子是個熟人社會,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而這些都被編劇敏銳地捕捉并容納到了改編電視劇中,也成為構(gòu)建全劇最關(guān)鍵的因素——情義。
如果以“北上”行為為分界點,“北上”之前,劇中對久違的中國傳統(tǒng)鄰里關(guān)系的刻畫,在快節(jié)奏的當下顯得格外珍貴——父輩們集資買船,有錢一起賺,有難一起擔;馬奶奶生病鄰居們輪番陪護,馬奶奶走后鄰里更是對其孫女馬思藝照顧有加;“花街六子”也是彼此的堅強后盾。“北上”之后,電視劇試圖探討“算法時代”人的困境與出路,最終以“尋根”的返鄉(xiāng)行為在利益至上與情感至上的選擇中,站定了后者。父輩的情義與子輩的情義,最終會聚于華子與謝望和在輪渡上被運河見證的那場婚禮,這是華子罹患腦瘤后父輩們疼惜與成全的結(jié)果,也是謝望和至死不渝陪伴與守望的姻緣。
少了河與船的豐富呈現(xiàn) 多了運河記憶對人的滋養(yǎng)
電視劇《北上》盡管對原著做了較大改動,卻讓原著故事的生命在今時今日得以合理延續(xù),它確實缺少了原著中河與船多元豐富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卻探索了高速路網(wǎng)的快速建設(shè)對河道航運的沖擊,以及路與車發(fā)展的關(guān)系。電視劇后半段切入外賣與快遞業(yè),外賣員小何為雨天趕單命喪車輪,公司冷血賠付3萬元草草了事,讓花街子弟大受觸動;每天分揀快遞、勞累不堪的華子常年腰痛,最終罹患腦瘤,選擇回鄉(xiāng)。將在京打拼的運河兒女喚醒、使之跳脫出算法邏輯的,正是流淌在他們血脈中的運河記憶。
正如在望和公司打工的星池,離開北京前曾說:“市場這么大,必須得爭第一嗎?必須得爭個頭破血流嗎?咱們從小在運河邊長大,運河里那么多船,有的船開得快,有的船開得慢,我沒見那開得慢的船被淘汰了?!边\河記憶既滋養(yǎng)著個體的生命韌性,也為其提供了看待世界的獨特視角。
如果說還有些許不足之處,電視劇《北上》中突如其來的馬奶奶中風(fēng)離世、周老爺子患阿爾茨海默癥、快遞員撞車去世、華子得腦瘤等套路化強情節(jié)設(shè)定略顯草率而刻意。但整體而言,能夠讓觀眾跟隨劇情回到運河這一承載文化記憶、凝聚情感認同的精神原鄉(xiāng),便是劇作的時代價值與意義。(許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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