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食光機(jī)》 西門媚 著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9年11月
西門媚寄贈《食光機(jī)》,扉頁題“楊早兄:京城無味,不如還鄉(xiāng)”。
書里有一篇《我和北京的重要分歧》,似乎呼應(yīng)了這則題詞,里面講:“這雞翅,沒有辣椒,也不是川味,我為什么還吃得津津有味,肯定是因為,這是一種自由狀態(tài)?!?/span>
這段話也讓人想起傅山傅青主,他在清初被強(qiáng)行征辟進(jìn)京,始終拒絕參加博學(xué)宏詞試,免試賜封內(nèi)閣中書后亦不叩頭謝恩,康熙帝只好賜其還鄉(xiāng)。傅山回到山西,作《帽花廚子傳》,借廚子之口說:“嘗游燕,謂長安絕無滋味,令人食不下咽?!?/span>
這段引文足以證明《食光機(jī)》的副題“食物中的當(dāng)代小史”絕非虛言?!笆澄锱c記憶”是西門媚著意選擇的角度。吃食是個人的,記憶也是個人的,但西門媚把它們寫出來,我們讀了,就成了某種公共知識,集體記憶。無數(shù)人的味蕾記憶與時光滋味,匯在一起就成了當(dāng)代小史。
西門媚的文字與汪曾祺異曲同工
最近一直在讀汪曾祺。汪曾祺特別在意筆下的人物“吃什么和想什么”,吃什么是物質(zhì)生活,想什么是精神生活,而按照慣例,這句話的重點是“和”,“吃什么”與“想什么”之間,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能想明白這一層,才能理解汪曾祺為什么不厭其煩地寫各種吃食,即使平凡低廉如家常咸菜或街頭小吃,他也能寫出風(fēng)情萬種。這些吃食背后,固然有汪曾祺無法抹去的人生記憶和情感,但也有著整個時代的世變緣常。寫食,也就成了西門媚所謂的記錄時代“最細(xì)節(jié)的方式”。
不夸張地說,西門媚的文字,與汪曾祺的,異曲同工。它們共同的用場,就是讀完會讓人心柔軟不少。剛剛痛斥過孩子,放下書也會給他一個擁抱。
要做到這一點,不在于寫什么,而在于怎么寫。作者的悲憫之心,當(dāng)然會通過筆端讓讀者感知。對食物的尊重,對記憶的尊重,對人的尊重,分別需要珍惜、真誠與博愛。而要從食物與食事中寫出人間的況味,則需要一顆向往自由的心。我正在編一本改革開放四十年以來的寫食散文集,很多作家寫不好食物食事,倒不一定是缺上述品質(zhì),而是他們不明白吃食里有這許多乾坤。
從吃食里寫出個人史與社會史
要從吃食里寫出個人史與社會史,重點是要寫好食物與人物的關(guān)系。西門媚筆下的“笨笨”,就是那個叫西閃的男人,似乎就是靠著對她吃相的觀察與書寫,把自己寫成了西門家的人。
而《食光機(jī)》中食物與人物讓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小敏”這個隱現(xiàn)于作者青春歲月的男孩。他為了她去超級市場偷拿甜軟酸香的杏脯,被猜疑是拿走了她筆友信件的嫉妒者,阻止她喝下第一瓶通化野葡萄酒,最后的告別卻是在幾碗冷掉的燒菜邊上。年輕時的思慕,總是青澀又無私的極端,悲劇是你到頭來也不知道,你自以為熟到發(fā)爛的那個人,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西門媚也在書中寫出了自己的漫游與漂泊。從鄉(xiāng)下到城市,從成都到北京再到廣州。她有記者的敏銳,也有作家必備的抽離度與分寸感。沈從文批評過冰心永遠(yuǎn)只知道愛與家庭,汪曾祺也微詞過女作家只寫自己的事。其實小說都全是作者的假面舞會,散文又怎能不寫自己的事?問題是你怎么去寫自己,有沒有將自己放在人群中,放在大的社會背景下去觀照。我印象最深的如《西餐廳五美圖》,根據(jù)片斷的對話想象各人的身份與心態(tài),回想自己生命中相似的過客,又沒有任何的JUDGE(抱歉,我覺得這個詞譯為“審判”會走形,只好用英文);又如《拿什么招待你 遠(yuǎn)方的游子》,西門媚甚至觸碰了“洞洞舞廳”這種女作家絕少涉及的題材。她的觀察只能是淺嘗輒止的,但她不會強(qiáng)不知以為知,甚至不采納聽來的二手信息,只在末尾以一首詩收結(jié):“世界沉默不語,世界有巨大的秘密/我不是她們,我永遠(yuǎn)不知道她們的心情?!贝_實不能說更多。
每說出多一分,便能留住多一分
我讀《食光機(jī)》很慢,因為常常會思緒飄散。西門媚與我同齡,都是四川人。我在成都讀初中那一年,沒準(zhǔn)在望江公園旁邊哪家面館,看到過她和同學(xué)一起嘰嘰喳喳去吃海味面。我們都有在班上面對“街娃兒”時混雜著警惕、不安與羨慕的復(fù)雜情緒。我們也都第一次在同學(xué)那里撞見了死亡。
我們也同樣在1990年代來到北京。她住過西三環(huán)外有土暖氣的農(nóng)村房子,我住過的在五道口,現(xiàn)在的宇宙中心。廣州的洗村與楊基村,廣州大道中,都是我們年輕時熟悉的地方。食物也好,地名也好,總能讓我突然跳進(jìn)自己的回憶,想起江心的野炊,各家各戶的紅茶菌,春熙路的娃娃頭,京城冬天的煎餅馃子與木須肉,哦,還有因為兔頭與外省朋友的小撕裂,汶川地震那天在空闊地帶的一頓熙熙攘攘的晚餐。
沒有說出的,遠(yuǎn)大于說出的。但每說出多一分,便能留住多一分?;蛟S這是詩人翟永明說的“既是告別,也是挽留”。告別的是昨日之日不可留,想挽留的,是我們曾經(jīng)都有,如今少數(shù)人還在苦苦堅持的,對“自由狀態(tài)”的向往。(文/楊早)
(責(zé)任編輯:盧相?。?/span>